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秦翊
塔玛纳等21人一夜之间被公民力量党开除，直接引发了巴育政府的生存危机，甚至对于未来泰国政坛力量的分化组合直接产生重大影响。只有弄清楚了事件的本质，才能更为准确地分析形势走向。重新回顾一下事件爆发过程，细想之下，确有诸多可疑之处。
塔玛纳离党事件的两大疑点
首先，公民力量党为何要急于开除本党秘书长及众多议员？1月20日，也就是这一事件爆发次日，公民力量党副党魁派汶就政党决定开除塔玛纳等21名议员之事向公众做出解释。他表示，塔玛纳希望推动公民力量党进行大规模人事调整，但是本党无法接受他所提出的方案，塔玛纳不肯就此罢休，扬言要继续采取行动，那样势必会影响本党的安全、团结、稳定。他并未解释塔玛纳将继续采取何种行动，但是他强调，公民力量党有关开除塔玛纳派系的相关决定将会有力改善本党形象。
事实上，派汶的解释显得有些勉强，甚至有些苍白。派汶明确将开除塔玛纳的首要原因归结于所谓的“大规模人事调整计划”，显然不能服众。塔玛纳已经是本党秘书长，“一人之下，众人之上”，他决计不敢觊觎巴威党魁之位。他的不少铁杆亲信也已经位列政党执委，照理来说，不应该再有更大目标。
坊间流传的另一版本是，上文提到的素察的社交群聊天记录截图其实是由塔玛纳派系的人主动扩散，塔玛纳借此机会，要求巴威向巴育施压，恢复其内阁部长席位。塔玛纳此番谋求的职位并非此前他被革除的农业与合作社部助理部长，而是目前由泰国发展党党魁瓦拉武·信拉巴阿查担任的自然资源与环境部部长一职。然而，这一要求显然没有得到正面回应。在诉求未满的情况下，塔玛纳兵出奇招，主动要求“被开除”出党，得到了一贯对他庇护有加的党魁巴威同意，最终才上演了这蹊跷一幕。据说，他的一位亲信在1月19日公民力量党议员大会上公开表示，“一切都是部长席位的问题，为什么巴育总理迟迟不任命空出的部长职位？”也可以从侧面证明塔玛纳的政治目标其实就是重返内阁。
其次，巴威在此事件中扮演的角色耐人寻味。一是为何巴威如此迅速地答应塔玛纳的要求？此前，巴威一直顶住巴育的压力，力保塔玛纳继续担任本党秘书长，照理来说，在塔玛纳要率队出走之际，巴威应该极力挽留才对。然而，从整个事件公开披露情况来看，并未如此。
二是为何巴威当晚就为塔玛纳派系确定了新东家——泰国经济党？如此看来，巴威绝非迫于塔玛纳的压力而做出开除他们的决策，更像是“谋定而后动”。一些泰国政治观察家甚至认为，这起突发政治事件其实就是巴威与塔玛纳联手唱的一出“双簧戏”，巴威是导演兼编剧，塔玛纳是第一主角。
一石二鸟：巴威老谋深算
就目前泰国媒体公开报道的相关材料，我们虽然无法得知这一事件幕后的真相，但依然可以看出若干端倪。如前所述，这一事件爆发的最大背景便是巴育派系与塔玛纳派系之间的矛盾。巴育并非公民力量党党员，但是必须凭借公民力量党的提名，他才有资格以“外人”身份角逐总理宝座。如今，巴育与塔玛纳矛盾不断激化，巴育担心作为公民力量党二把手和“大管家”的塔玛纳会阻挠他继续成为下一轮大选的唯一总理候选人。随着下一轮大选日益逼近，塔玛纳的存在越来越成为巴育的“心病”，因此他不断通过党内代理人（如劳工部长素察、数字经济社会部长才武等）向巴威施压，希望巴威能够尽快将塔玛纳驱逐出党。
巴威作为2014年政变军人集团的核心成员，同时也是巴育和阿努蓬的大哥，一直希望能够在二者之间寻求平衡，既满足巴育的迫切要求，维护“巴育-巴威-阿努蓬”集团的表面团结，又将塔玛纳派系这支政坛重要力量握在手中，确保在新一轮大选后继续执掌政权。此次巴育亲信素察社交群聊天记录的泄漏，为他的完美计划引燃了导火索。综合来看，这一事件的爆发，巴威可谓最大赢家，明面上给足了巴育总理面子，事实上却壮大了自身阵营的实力，增加了自己在政坛上纵横捭阖的议价筹码。
首先，尽管巴威与巴育之间的矛盾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广为人知，但是他们必须继续维护核心集团的团结形象。2021年11月，网上曾经流传多张巴育、巴威和阿努蓬三人共进晚餐、友好和谐的照片，试图消弭自9月塔玛纳“议会政变”事件后甚嚣尘上的有关三人不和的负面传闻。然而，裂痕一旦形成，便很难完全复原，加上三人身处权力核心，每个人背后都是盘根错节的政治经济利益，各自代表的利益集团的诉求不可避免存在冲突。因此，相较于此前在军队任职时较为纯粹的关系，眼下三人的关系自然是复杂微妙，不可言说。但是，如果跳出各自利益的小圈子，站在全局角度来思考问题，他们三人依然是利益共同体，必须相互妥协，抱团共进。
塔玛纳派系离开公民力量党，是巴育一直心心念念要达成的目标。除了担心塔玛纳再度率众发动“议会政变”或者阻挠他成为公民力量党唯一总理候选人之外，巴育也是希望证明给世人看，塔玛纳向他发起挑战，最终必然输得极惨。巴威此番一下将塔玛纳派系21人开除出党，而且通过派汶之口给塔玛纳等人安上了不小的“罪名”，从明面看，自然是给足了巴育面子。
其次，泰国经济党的正式启用事实上壮大了巴威阵营的实力，同时也是巴威牵制巴育和塔玛纳两股力量的一张“王牌”。
泰国经济党早已于2020年4月成立，时任公民力量党战略委员会主席的巴威正与党内政客们合谋，逼压颂奇派系的党魁乌达玛、秘书长颂提拉等“四王子”团队主动离党，泰国经济党或许正是为了应对当时的党内争斗乱局而成立。其后，颂奇派系黯然离去，巴威成功入主公民力量党，泰国经济党并未派上用场。经过一年多的发展，公民力量党内各派系之间仍然争斗频仍。此番巴育派系和塔玛纳派系斗法，巴威决定将两大派系“物理隔离”，塔玛纳派系整体转隶泰国经济党，而巴育派系则继续常驻公民力量党。但巴威本人仍然担任公民力量党党魁，掌控政党事务。
至于泰国经济党，巴威则早已做好人事预置，安排与巴育有隙而塔玛纳敬服的威上将担任党魁，并且将自己的胞弟、与巴育关系不和的帕查拉瓦.翁素万警上将派驻该党作为顾问。此外，他还为泰国经济党找好了财团支持。他在1月19日当晚宣布，民主党议员阿披猜将出任该党秘书长，传说这位阿披猜便是新党的“金主”。也就是说，泰国经济党幕后的话事人不是别人，正是巴威。
巴威通过这一政治运作，成功地将自己的力量布局实现了质的拓展，并且可以有效对巴育和塔玛纳实施牵制。巴育一方自然希望巴威对塔玛纳派系实施约束，在重大关键节点上依然支持政府，不从中作梗，甚至临阵倒戈。巴威尽管多次口头上保证，塔玛纳派系依然支持政府，但是一旦泰国经济党“不服从”巴威号令，在关键时刻背后捅巴育的刀子，巴威也完全不用负责，毕竟这个党的党魁和秘书长另有其人，巴威无权干涉他党事务。而且，巴威将与巴育不和的三个人——塔玛纳、威上将和帕查拉瓦警上将置于一党，可有效隔离巴育对该党施压。也就是说，泰国经济党如果支持巴育政府，都是巴威的功劳，若一旦不支持巴育政府，巴威也完全可以脱离干系。
对于塔玛纳派系，巴威既然有胆量“放虎归山”，自然也有“擒虎之术”。就在1月19日会议后两天，有155名公民力量党党员集体向泰国选举委员会起诉，认为公民力量党开除21名议员的程序不合法，应判这一决议无效。根据泰国法律，一旦选举委员会认定无效，则21人也无法回归公民力量党，只能就此失去议员资格。因此，泰国朝野也都高度关注选举委员会的最终裁决。
选举委员会原定2月14日公布裁决结果，但是之后又表示，需要对155名公民力量党党员的资格进行逐一审核，确定起诉者符合法律规定的至少100名党员的条件后，再行择期宣布裁决。有观察人士认为，这无疑是给塔玛纳等21人套上了“紧箍咒”。鉴于巴威与选举委员会关系密切，一旦塔玛纳派系不服从巴威指示，则选举委员会或许便会宣判，塔玛纳等21人议员资格无效。因此，塔玛纳派系也无从选择，只能唯巴威马首是从。
泰国政局的下一步走向
目前，泰国议会处于休会期，巴育政府的政治安全暂时无虞。但是，5月份开始，将会是巴育政府面临的最大危机时刻，最为关键的是反对党联盟将举行不信任辩论，届时塔玛纳派系的票投向何方，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巴育能否顺利完成他的这一任期。尽管阿努挺给巴育总理画了一个260票的大饼，但一旦塔玛纳派系不仅不给巴育投信任票，而且还怂恿众多小党加入“倒巴联盟”，则巴育极有可能梦断5月，被迫辞职。
不过，就公开反应来看，巴育并未将“5月危机”太当回事。泰国今年是亚太经合组织会议轮值主席国。2月10日，泰国政府网站刊登了巴育在泰政府有关亚太经合组织会议筹备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原文，在该文的最后，巴育表示：“我期待着今年11月迎接各位亚太经合组织国家领导人莅临泰国”。这无疑是最明确的立场宣示，即：不管政治斗争如何惊风骇浪，11月我将继续稳坐总理宝座。
巴育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为他坚信，5月之前他应该可以和巴威、塔玛纳等人达成政治妥协，作为这场游戏的掌控者，巴威大哥一定会确保自己安然度过反对党的不信任辩论。问题的症结在于：塔玛纳尽管口口声声说自己另立门户不是为了重返内阁，但是他内心深处，绝对希望能在巴育这一任期重返内阁，一洗前耻。但对巴育来说，此事自然是极不情愿的，那样无疑是自己的重大失败。然而，要想让塔玛纳派系5月份将信任票投给自己，完全不做出让步也不可能。所以，目前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巴育将在未来两个月内改组内阁，拥有18名议员的泰国经济党参照泰国发展党的标准，至少可以拥有2个内阁席位，而且其中一个应该是正部长席位。但是，巴育应该会设置条件，不允许塔玛纳入阁，由泰国经济党其他重要人物担任部长。
然而，即便安全度过5月，进入8月后，巴育将再度面临一大危机。2017版宪法规定，任何人不得担任总理一职超过8年。假如从2014年发动政变起算，巴育至今年8月就担任总理满8年了。反对党必然会以此为由，向宪法法院提出诉讼，认为巴育涉嫌违宪。至于宪法法院将如何判决，目前不得而知。不过从历史上看，凡是涉及宪法法院的案件，巴育基本上都能安然无恙。
至于巴育是否会放弃公民力量党，加入合泰建国党或者其他亲信成立的备用党派，则要视乎“巴育-巴威-阿努蓬”军事强人集团之间的矛盾是否能够得到调和。笔者认为，巴育、阿努蓬和巴威之间的矛盾一直存在，但他们始终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内部矛盾最终会在共同利益的支配下得到化解，巴育和巴威决裂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只要“巴育-巴威-阿努蓬”集团维系基本的团结，则下一轮大选，巴育继续担任总理将是大概率事件。
“暹罗拾珠”是泰国问题研究专家秦翊的专栏，在宏大视野下对泰国政情、民情与外交关系做有料有细节的全方位观察和剖析。
责任编辑：朱郑勇 图片编辑：乐浴峰
校对：徐亦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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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3-16 18:22:31